作者:史方钊
路过的地方,会成为你的理想;离开的城市,那是你的家乡。年轻时候的旅行是一场从家到远方的逃跑,却怎么逃也逃不掉;忽然有一天懂得了回头,旅行便成为一次从远方到家的寻找,怎样找也找不到。“身后有余忘缩手,眼前无路想回头”,那时刺眼的阳光将背影拉长,可是我们仍然在路上,一直不曾回去,一直没有到达。没心没肺的我们,还是那样,过得不好不坏。
第一次知道镇远这个地方,大概还是十几年前吧。那时我和年景君也才十八九岁,刚刚步入大学的校园,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。那时的年景君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几分之乎者也的味道,当然现在这个毛病也还没有改。他喜欢用笔记本写了满满一本的古诗叫我鉴赏,而我出于年少的清高总不大看得上;他喜欢用一种近乎自恋的语气来谈论他的家乡,而我当时却总不以为然;他最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写了满满一本的古诗去夸赞他的家乡,然后拿给我鉴赏,我却总是不肯顺着他的心意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惊叹。
但我终究还是被他的热情所感染,于是,我们就成了朋友。那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电脑,手机用的还是黑白诺基亚。我们是第一批搬进新校区学生,周边大片大片的荒野,人烟不至。冬天的晚上,我们关上灯,蜷缩在被子里,风在旷野里呼啸而过,听着music radio广播,悄然入梦。宿舍的周边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发的荒林、古坟,裸露的棺材、生锈的铜钱随处可见。有时校园停电的时候,我们结伴组织进入山林深处探险。现在想来,那是一段内心世界极度丰富,娱乐产品却又十分匮乏的岁月。
无聊的晚上,我在校园的路灯下,听着年景君滔滔不绝的说着他的家乡—那个叫做镇远的地方:一座山围着一个城,一条河穿过了小镇;河里有座桥,山上没有人,山里埋了守城战死的魂,桥上走过进京朝拜的人;城被屠过,几乎片甲不存;没死的,成了将军;明清码头上,站着一群古代的读书人;有人中了举,变成官人;悬崖上挂着古庙,千年的和尚脸上却没有皱纹;没有星星的晚上,城里的人们聚在一起,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,唱歌,跳舞;胡子花白的老人,睡思昏沉,每当此时,我脸上总会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态。那时年景君总会露出一幅“你怎么可以不相信”的表情,然后讲得越发卖力,我却在沉默中得意。
那时的月,很圆;那时的风,很凉;那时的夜,很美;那时的我们,还正年轻呢。
毕业后,我南下广州,而年景君,回到了镇远,从此,我们便不大见面了。但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在南昌求学的那些夜晚,我们两个一起,谈论着一个遥远的小镇。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?有时我也会想知道。只是后来东西聚散,四处漂泊,竟也没有机会解开这个谜。
今年清明,年景君问我要不要过去,忽然意识到:距离那些夜晚,已经过去十几年了,十几年来走过不少地方,而今,镇远离我已经不远了,是该看看它的模样了。
火车到站的时候,已近黄昏。年景君在车站门口张望着,并没有发现我,我却一眼看到了他,时光真的好像停住了,我们都没有变,这种感觉真好。回头看了看远去的列车,我却有点恍惚:它的上一站也许并不是重庆,而是十几年前,我们都还在南昌的那个晚上。终于,他也看到了我,我们都笑了,分别就好像在昨天,而相见,却又是那么自然。
我想知道:年景君眼中的镇远,和我看到的,有什么不同。于是,在认识它十几年之后,我见到了它,仔细端详,却没有什么大的惊喜,一切,一切都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样,它一直在年景君的话里,在我的脑海里,分毫不差。一座被现代工业文明遗忘的古城,绿树白墙,红灯古塔, 祝圣桥下波光粼粼。脚下的人间非昨日的人间,头上的乾坤也不是那年的乾坤,而今又是春暖花开之时,禹人码头上远去的游子再也不曾回来,那时春闺梦里思念的人呵,早已在残破古城墙下埋葬了很多年。这个世界,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,很多事都已经没有人在乎了,只有它,只有它没有变呵。年少时期梦中的小镇,它默然矗立,还能说什么呢?
我沿着古城慢慢的踱着脚步,城垣、巷道、戏楼、古庙,没人的时候荒凉幽深、沧桑腐朽,总觉得与现实世界隔了一点什么,我在这头,它们在那头,我能看见它们,它们也能看见我,我触手就能摸到他们的脸庞,却总感觉那些景象离我很远很远。我在辉煌的灯光里凝望,它们在虚无的黑暗中注视,我们之间,隔着的,不是几个胡同,不是一排老房,而是一大段在文明中消失的记忆,我找不回,它们也记不起,只有彼此相对时,一声沉默的叹息;待到华灯初上,它慢慢在沉睡中苏醒,一切却又不同:那时茶楼酒肆,栉比鳞次,绵延数十里;弱管轻丝,余音不绝,袅袅见天青;卖烟的婆婆慈祥,背包的旅人孤单,邻家小妹笑着闹着,看了你一眼,擦肩而过,回头时,却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。那时十里红灯倒映于舞阳河畔,一叶扁舟纵情于东方之将白,几百年的清冷,汇成了一夜的盛大狂欢;沉默的人们,听着别人的故事,想着自己的过往,高兴或者忧愁;流浪的歌手,唱着别人的歌曲,祭奠自己的悲欢,失落或者疯狂。欣喜的人们啊为何而欣喜,悲伤的人们啊为何而悲伤。没有人明白,没有人明白,你的心碎,或者狂欢,只有身后的喧嚣落了一地,在你背后远去的,不仅仅是人群,还有,还有散落的时光。
就是这样的感觉,亲切而温暖;就是这样的地方,宁静又忧伤。当年年景君从这座城走出去,终究是回来了,心满意足;而今我从这座城走进来,总归是要离开,风尘仆仆。对我来说,镇远并不比到过的地方更加繁华,它只是一个小镇,然而,当年年景君念念不忘的,而今竟叫我恋恋不舍,只因为我的青春里有关于它的回忆,它的故事里有过我的足迹。但我不是归人,我是过客。
在年景君的家里,我看到了他调皮的孩子,身高及腰了,看见我羞涩的躲开,却又偷偷的朝我张望。年景君对着妻儿,笑着,骂着,那时月光下的少年,终于变成了一个有担当的丈夫,有威严的父亲。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,我竟然有说不出的感慨和羡慕,还有对老朋友深深的欣慰与祝福。人的一生,如果可以找到一个人,一直欣赏你,一直鼓励你,甚至在你自卑无路的时候,竟然比你还相信你,那这一生,不管碰到怎样的挫折,都应该还算是成功的吧?
我想:那时我们的梦想和温暖,不应该被遗忘。
如果有一天,我们都不在了,这座古城一定还会记得这样一个故事:曾经有两个少年在遥远的月光下想象过它的美好,许多年以后,一个少年回来了,像父辈一样在这里扎根繁衍生息;又过了许多年,另一个少年路过这里,看了它一眼,然后继续奔向了远方。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呢?谁知道呢。